「那女子我認得,不是常家的女兒嘛,太谷縣有名的俊閨女。怎麼,她是四朝奉的相好?」金虎忍了半天,終於問出了口。
古平原快步走在前頭,回頭瞪了他一眼:「什麼相好,說得這樣難聽!待會兒到了佛寺中,可不許說打嘴的話,否則佛祖怪罪起來了,當心爛嘴爛舌。」他要對付金虎,那是輕而易舉,只一句話就把話題拉開了。
果然,金虎大張眼睛:「咱們去佛寺幹嘛,總不成四朝奉你說的好法子就是求神拜佛吧?」
古平原不答反問:「你說,一個人要是被逼到絕境,無法可想,那該怎麼辦呢?」
「嗯……」金虎皺眉想了一會兒,「要麼拼了,要麼就等死唄。」
古平原微微一笑:「對,一般人都會這樣想。但其實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那是什麼?」
「找個能幫你的人,把他也逼到絕境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起破釜沉舟想辦法!」
古平原一路來到無邊寺,寺內正在大做佛事。文殊菩薩的生日兼之這位菩薩的道場又正在山西省境之內,此時正是滿寺香火正盛之時。就見大殿內外青煙裊裊,直衝霄漢,誦經念佛之聲、鐘鼓木魚之音還有信徒喃喃禱告的聲音不絕於耳。
「四朝奉,你說那個能幫你的人是誰啊?」金虎抻著脖子看來看去,滿院子的信徒信眾,卻看不出誰是古平原口中的貴人。
古平原叫住一個小沙彌,問道:「本寺的大方丈弘凈法師在哪裡做佛事?」
小沙彌搖搖頭:「方丈是不做佛事的,只在後院禪房參禪。」
「果然是個不理俗事的老和尚。」古平原一笑。
「你不必跟來了,就在前殿等我!」向金虎吩咐完,古平原自己往後院走去。
金虎左右閑著無事,便也隨著人流上了一炷香。他的父母都在鄰縣,身子骨一向不太好,他默禱乞求佛祖保佑,自己一旦滿師成為正式的夥計,第一個月的工錢都拿到寺院里來供奉,只望父母能夠身子平安。
等他圍著大殿轉了三圈,古平原還不見出來,他是少年人心性,不免有些心焦。剛想著也到後院去,抬眼往那邊一看,就見古平原正往前殿走來。
「四朝奉,你可……」金虎叫了半聲,忽然覺得不對,古平原的樣子怎麼如同凶神惡煞一樣?就見他眉毛挑得高高的,圓睜雙目,咬牙切齒,對金虎不理不睬,推開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就進了大殿。
金虎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站在地中央才發了一下愣,忽然就聽殿里傳來一陣驚恐的叫聲,人群喊著往外涌。方才是唯恐擠不進大殿上不了香,現如今卻好似殿里有吃人的猛獸、現形的夜叉,避之唯恐不及。雖然是人擠人,人推人,幸好大殿的門寬大,卻也沒人受傷,眨眼之間全殿的人都避了出來,站在外面的廣場上,呆若木雞地往裡面瞅。
金虎嚇了一跳,趨前近身一看,只見惹了亂子的果然是方才進去的古平原。他氣勢洶洶地一進大殿,相了相殿中陳設,幾步走到供桌側面,二話不說就推倒了一口用來佛前供奉的大蓮花缸,那裡面滿滿的都是燈油,大缸破碎,油頓時潑了一地。幾個知客僧見勢不妙,連忙過來阻攔,古平原不等他們近前,抬腳又蹬倒一口大缸,登時滿殿里地上桌上全是油。古平原趁眾人一亂之際,搶了供桌上的一根兒臂粗的高香,作勢就要點火,這才把一干僧眾都嚇了出來。
「四朝奉,你、你要幹什麼?就算事情不順,也犯不著這樣啊,咱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金虎嚇得帶了哭腔,心想你一路上不許我到寺里胡說八道,怎麼此刻自己倒放起火來了。
「不關你事,也不關其他人的事,叫弘凈老和尚出來見我!」古平原一反常態,臉上半點斯文的樣子也找不出,反倒像個打家劫舍的強盜一般,連聲怒吼。
弘凈方丈早就得報,他人雖然老,可是依然健步如飛,帶著兩個小沙彌來到大殿之外,一看這情形也是驚得一怔。
「古檀越,你這又是何苦?」他雙掌合十:「老衲方才說的明白,人生譬如朝露,如夢如電,你又何苦執著。」
「是,你大和尚四大皆空,所以我求你的事,你一個不肯,百個不肯,明明是對彼此都有好處,你卻說什麼也不答應!那好,既然你說出家人四大皆空,修行在心,那要這大殿佛像有什麼用?我索性替你一把火焚了,豈不幹凈!」
「這……」弘凈倒吸一口冷氣,俗話說「事不關心,關心則亂」,他雖然道德高深,深明佛理,可是眼看古平原手中的香撲撲地往下落灰,萬一帶了一點火星,那這從唐朝便流傳下來的千年古剎再加上這一尊全省上下除了雲岡石窟外便數它最為古老的木佛造像,就要付之一炬!這無邊寺歷經朝代更迭,戰禍頻繁都能保存完好,難道要毀在自己手裡?
一想到這兒,這有道高僧也不免有驚心動魄之感。他打了一個冷顫:「古檀越,無邊寺與你無冤無仇,你可不能造此惡業!」
「這我不管!」古平原冷笑一聲:「大和尚!當初要我隨心所欲的人是你,如今我要這樣做了,你卻一再阻攔,這就叫口不應心,按因果報應,豈不是該入拔舌地獄!既然相識一場,古某不忍見你難入輪迴,乾脆犯了這滔天大罪,陪你十殿閻羅那裡走上一遭!」
古平原的口才本就不差,此時把生死豁出去了,詞鋒更是利如刀劍。弘凈此刻哪裡有心情與他辯禪,又見他手中高香隨著話語一抬一放,生怕這二愣子手一松,他倒是不管地獄還是輪迴自去了,無邊寺可就立時陷入一片火海。無邊寺雖然取的是「佛法無邊」之意,但是寺如其名,斗角飛檐彼此相連,做的是個「勾心鬥角」的樣式,遠遠望去連成一大片,不愧是「無邊」之名。要真是潑油引火著起來,瞬間就會烈焰飛騰,難以施救。
「且慢且慢!」弘凈不敢多耽擱,看了看周圍一片慌亂的信眾和僧徒,立時抬手示意:「好吧。古檀越,你且將手中香火放下,一切都好商量。」
「真的一切好商量?」古平原眨了眨眼睛,跟上一句。
「出家人不打誑語!」
「好,我信得過老和尚。反正這大殿在這兒跑不了,你若說了不算,我便再來燒過!」此時情形與當初在蒙古斡難河上不同,那時面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統領和狼心狗肺的巴圖,眼下這老和尚倒是個信得過、不會說假話的人。古平原把燃著的高香往殿外一拋,嚇得眾人紛紛閃避。
古平原施施然走出大殿,來到眾人面前,對著弘凈深深一揖:「古某也是無奈出此下策,還望老方丈恕罪則個。」
弘凈心想不恕又能如何,反正也答應他了,不如做得大方些:「施主大智大勇,做的又是光大佛門之事,老衲佩服之至。」
兩個人這幾句對話,把周圍的人都聽傻了。古平原明明要燒寺毀佛,怎麼到了弘凈嘴裡卻變成了光大佛門?
古平原聽了只一笑,走到弘凈身邊,壓低聲音道:「老方丈,我知道您心中是千肯萬肯的,只是顧忌寺里僧眾冥頑不通而已,如今我這場戲不也趁了您的心思?不然,只怕還要與那些愚頭愚腦之輩大費口舌。」
弘凈瞟了古平原一眼,終於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孩子氣的笑容,向著後院伸了伸手:「古檀越參透人情事理,老衲也就不必再多說什麼,方才那杯橄欖茶如今請檀越再回去品品滋味,嘗嘗苦橄欖是否回味甘甜?」
古平原隨之大笑,也把手一伸:「請!」
「四朝奉,您方才可把我嚇死了,您怎麼,怎麼真的就像……」金虎一路沒敢說話,等到回了城這才咽了一口唾沫,偷眼瞧了瞧古平原的臉色。
「像個瘋子?」古平原沒生氣,反倒長出一口氣,嘴角綻開笑意,「我問你,都說神鬼怕惡人,那惡人又怕什麼?」
「我不知道。」金虎經過方才一嚇,依舊是心搖目眩,也不敢再賣嘴,老老實實答道。
「惡人怕瘋子!我倒不是說方才那老方丈是惡人,他是個通情達理的師父。只是我如今被惡人逼入絕境,要是依舊老老實實束手束腳,豈不被人欺負死了。只有把自己變成一個瘋子,想出來、用出來的招數才能讓那些惡人接不住、受不了!」
說到這兒,他倒不像是在跟金虎說話了,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我自束髮讀書,學的是聖人經,走的是儒家路,可是離開家鄉之後,遇到的不是妖魔鬼怪就是虎豹狼豺,這才知道聖人的古訓雖好,奈何在當今之世卻無用武之地。沉默謙恭雖是美德,但當身陷在獸群之中時,讀書人也不得不露出牙齒來保命了。否則就只有化為白骨一堆,到了那時,誰又能看出這具骨頭的主人曾經滿腹詩書、胸懷大志……」古平原說著說著,心中不免湧起一股酸楚,他用力晃了晃頭,告誡自己要打起精神,眼下不是坐等成功之時,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不說這些了。」古平原見金虎聽得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餓了吧。前面那家館子看上去還不錯,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吃不吃都行,回鋪里對付一下也成。」金虎答道。
古平原笑道:「吃喝可不能馬虎,吃飽肚子才有精神想事做事。既然跟我出來,雖說不能山珍海味,可也得吃點不錯的飯菜。」
他辦成了這件事,心下總算高興了幾分,坐到館子里點了三道招牌菜:糟溜魚片、干炸丸子、扒三鮮,又讓跑堂的細細切了一盤熟牛肉,上了二兩燒酒。金虎吃得不亦樂乎,又扒了一碗杠尖的米飯,打兩個飽嗝,舔了舔嘴唇,覺著跟這位四朝奉出來辦事又有好戲看,又能得吃喝,很是痛快。只是吃飽喝足了,有個疑問他卻不得不問,否則橫亘心中非憋出病來不可。
「四朝奉,我真是想不明白,您到無邊寺里逛了一圈,放了把沒燒著的火,就能把城門當的事兒破了?我怎麼覺得這件事透著玄乎呢。」
古平原惜食養身,早就吃完了,一直在出神地想事情。金虎這一問,他猛然一回神:「這個現在可不能對你說,好在幾天之後,不用說你也明白了。」
「啊!還要幾天啊?」金虎性子急,急得抓耳撓腮,可是他也知道,古平原連大朝奉都不告訴,自己一個小夥計何德何能去參與機密。他忽然靈機一動,起身離座,作勢就要一跪:「四朝奉,我認你當個師父吧!別人不告訴,這徒弟總該說了吧。」他覺得跟著古平原做事很過癮,古平原又救過他,所以這拜師倒是真心誠意,毫不摻假。
大庭廣眾之下,古平原哪能讓他真跪,一把拉住他,假意斥道:「別胡鬧,我不收徒弟的。」
「那記名弟子也行啊。您先把我的名字記上,以後想收徒了,我就是您老人家的開山大弟子。」金虎真能順桿爬,古平原聽了也拿他沒轍。
「好吧,反正事情也做成了,就告訴你。不過法不傳六耳,你可要小心,別圖一時嘴快,到頭來誤人誤己。」古平原被他纏不過,從懷中拿出一本書,放在桌上。
這本便是他方才在當鋪里翻找的《南史》。古平原翻到其中一篇「甄法崇傳」,指著裡面的文字:「你來看。」
金虎看了半晌,摸了摸腦袋:「這『長生庫』是什麼東西啊?」
「就是最早的當鋪,建於南北朝時期的佛寺,又稱佛寺質庫。」古平原緩緩道,「當年南朝梁武帝佞佛(佞佛:諂媚佛;討好於佛。),曾經三次把自己當到同泰寺中,作為抵押,而讓滿朝文武耗資數億錢來贖,這件事便被記入時人記載中。我早上聽那位常姑娘說起僧民信眾噹噹供佛,便覺得彷彿似曾相識,果然是當初關在大庫時,在書上看過此事。」
金虎吐了吐舌頭:「皇帝把自己當了?我的媽呀,這樣的昏君可真是聞所未聞。」
「其實梁武帝早年倒是個好皇帝,只是後來沉湎於禮佛,無心國政,結果被侯景餓死在台城。他一生供養僧人無數,最後卻落得饑饉而死,也算是上蒼給他開的一場大玩笑。」古平原感慨地說,「不過從中你也能看出,當時佛寺收當是如何盛行,日後日漸演變,時至今日終於成了如今商人執業的當鋪,而作為當鋪鼻祖的佛寺卻再與噹噹無緣了。」
「那四朝奉你的意思是……」
「沒錯,我要在無邊寺重開『太平庫』!」古平原毅然決然地說。
金虎駭然:「這、這未免異想天開了吧?再說重開太平庫,我們能得什麼好處?」
「你說異想天開,我方才卻已經與那位老方丈將此事談成了。若說好處,那真是太多了,佛寺有好處,信眾有好處,當然最為得利的還是我們萬源當。這一點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古平原隨即又擰起眉頭,「目前我最怕的是烘托不起來場面,若是一開始打不開局面,事情要做下去就很難。老方丈雖然眼下支持我做這件事,可是一旦寺里僧人反對,他也要顧忌悠悠眾口。所以一定要先聲奪人,一開始就讓老百姓趨之若鶩地到寺里去當東西,一下子就把場面撐開。這和打仗是一個道理,只要衝鋒突破打開局面,接下來的仗就好打了。」
「四朝奉,我有個主意。」金虎脫口而出,他見古平原注目自己,又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瞎想的,恐怕沒什麼用。」
「不,『三人行,必有我師。』你說,是什麼主意?」
「您知道票號開業時的『同業堆花』嗎?」
古平原搖搖頭,「什麼叫『同業堆花』?」
「這是票號公會的一種規矩。就是同行票號給新開業的票號捧場,把雪白的銀子送去,當做臨時存款,碼放在新票號的櫃檯上,這樣老百姓一看這家票號有那麼多人來存錢,一定有實力信譽好,於是生意一下子就做開了。我在想咱們是不是也能效仿一下,請幾家當鋪的朝奉來當東西……」
「慢著。」金虎一邊說,古平原一邊想,眼珠不停轉動,已然是有了主意。
「金虎,你這主意出得好,不過要稍微改動一下。不能找當鋪朝奉。一來他們如今視我為眼中釘,二來畢竟同行是冤家,這件事不能讓他們預先與聞。」
「那咱們找誰啊?」
古平原用指頭輕輕敲打著桌面,過了好一會兒,一拍桌子:「找當官的!老百姓還是最聽大官的話,若是有個當官的鳴鑼開道去捧場,那場面立時便不一樣了。」
「當官的……可是咱們也不認識什麼官兒啊,真要把他們請來當東西,那得多大的交情?」
金虎疑惑地望著古平原,卻發現古平原的笑容有些詭秘,他喊了一聲:「會賬!」隨後站起身,對著還傻愣愣地瞧著自己的金虎說:「這事兒啊,成了!」
佛誕日,為每年四月初八。相傳佛祖釋迦牟尼從其母的肋下降生時,落地即走,步步生蓮,然後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惟我獨尊。」於是大地為之震動,九龍吐水為之沐浴。故此這一天又稱浴佛節。
山西省境內,供文殊菩薩的五台山廣安寺香火最盛,但到了佛誕日這一天,全省各地信眾都會從四面八方來到太谷的無邊寺,因為都傳說釋迦牟尼佛顯聖,最靈驗的莫過於寺中那尊千年如來造像。
這一天,太谷縣城裡的百姓更是傾巢而出,無邊寺雖然地方廣大,可是也難容這麼多香客,好在寺外就是一片佛田,適合搭棚齋會,知客僧在此來往穿梭,請善男信女念佛經、吃素齋。寺中則專做各種佛事法會,法螺磬鼓一時齊奏,西南角樓上的大鐘不時敲響,鐘聲悠遠,香客們便知道又有大施主來做功德,都同時歇下手中的事,低頭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像這樣盛大的佛事,太谷縣的商家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財東掌柜都會來敬上一炷香,然後往功德簿上寫一筆銀子。買賣大的多寫,買賣小的少寫,總之佛眼看去眾生平等,都是求善報因果。
王天貴自然是眾星捧月般上的頭香。他是有名的功德檀越、布施居士,寺里還專門為他立了一座贔屓功德碑,今日一筆銀子寫下去,便是紋銀一千兩,並帶百畝佛田。眾僧人合十稱善,香客們也都連連誇讚,王天貴表面微笑,連聲遜謝,但骨子裡帶出來的當仁不讓,卻是任誰都看得出來。
隨後幾大商家才紛紛過來上香布施。李欽也來了無邊寺,他看著眾人捧王天貴便心中不服氣,拿過功德簿就待也寫個一千兩,胡朝奉看出他的意思,連聲勸道:「東家,您可別跟王大掌柜過不去,咱們可惹不起他。」
胡朝奉的話,李欽並不放在心上,不過經此一言提醒,他總算是想起張廣發嚴禁他打草驚蛇的命令,只得忍了一口氣,隨隨便便寫了個一百兩銀子,然後走到一旁的齋會場地,去看各路打把式賣藝的熱鬧。
祝晟也來了,他自覺流年不利,今年來得比誰都早,也無心與人攀談,上了三炷高香之後,轉頭就要走,卻見太谷縣的各大當鋪朝奉也都相約而來,他不願見這些人,於是悄悄避到廊下。
這些往日里頤指氣使的大朝奉今年可是灰頭土臉,借著今天來拜浴佛節,打算浴浴佛光,去去霉氣。他們湊在一起說話,其中一個朝奉道:「說是五天期限,明天就是最後一天,萬源當和那瘋子朝奉還沒有動靜,咱們當真要下此辣手?」
杜朝奉衝口問道:「你要打退堂鼓?我和祝晟也沒私仇,不收他的當票也行,可你們說說,這城門當眼看設了半個月,咱們的生意是一落千丈!這損失若是拖到年底,咱們中間還能剩下哪家當鋪繼續開張經營?」
這一問,大家都默不作聲。徐朝奉是老好人,與祝晟的交情一向不差,想了想說:「不然再給他們寬寬期限……」
「寬什麼!」杜朝奉一口就截了回去:「不過就是低頭賠罪求個饒,要是想好了,當場就能辦到,要是不願意,再等上一年半載也沒用!」
最開始說話的那個朝奉遲遲疑疑道:「我可聽說幾天前,那個古平原跑到無邊寺里要燒大殿,後來還和弘凈老和尚密談了半天,是不是有什麼對付城門當的辦法?」
「你想到哪兒去了。他是個能把一把腰刀當出五百兩的瘋子,能想出什麼好辦法!這分明是事情逼到頭上便發了瘋,跑到寺里來攪鬧。要不是老和尚佛法無邊,眼下他早下了阿鼻地獄了。」杜朝奉出了一口大氣:「唉,說句佛前打嘴的話,他要真是把自己燒死了,倒簡單了!」
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雖然深以為然,不過耳聽佛號高懸,眼見寶像莊嚴,誰都不好出言介面,場面一時冷了下來。
「接浴佛水了!」忽然有人喊起來,人群立時轟動起來,一起涌到寺門前。很多人幾百里跋涉來此,就是為了接這碗沐浴了佛像金身的浴佛水,求回去或供起來,或者與親朋共分,據說能消災治病,增長功德。
弘凈方丈指揮十幾個小沙彌抬著木桶,一字排開放在寺門前,桶中之水葯香撲鼻,只待方丈做過一年一度的講經說法,便要散與眾人。弘凈慈眉善目,精參佛理,一派長者風範,是遠近皆聞的大和尚,此時拿著五輪錫杖站在寺門九級台階上,還沒說話只是舉目向人群瞧了一眼,原本鬧哄哄的人群便立時鴉雀無聲,大家都齊齊注目於這位老法師。
弘凈將錫杖在地上頓了一頓,緩緩開口道:「明心照亮天堂路,錫杖震開地獄門。」他的聲音不大,但四面八方都能清晰入耳,眾人只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弘凈講了一段《無量壽經》中的佛法,要旨精深,眾人聽得如痴如醉。他接著又道:「《無量壽經》云:西方凈土,蓮花香潔,鳥鳴雅音,黃金鋪地,屋舍皆由金銀、瑪瑙、寶石築成,凈土眾生皆為菩薩,無憂無痛,其壽無量,其樂無窮。」
他停一停又道:「可見佛不厭財,只需取之有道,用之有度,多財之人施捨眾生,亦是功德無量之事。今日借浴佛大典,老衲正好宣布一件功德之事。」
幾萬僧眾一片寂靜,靜靜聽弘凈往下說。
「自即日起,無邊寺請來太谷城中萬源當鋪,重開前朝佛典『太平庫』,以寺後空閑僧舍為質庫。凡有一時拮据的信眾居士,皆可到無邊寺以物當錢,以彰我佛慈悲!」
話說得清楚明白,可人人都面面相覷,一時作聲不得。佛寺變當鋪,一個是清凈佛門,一個是銅臭質庫,這兩樣怎麼能混為一談?
眼看人群要亂,這時從旁邊大踏步走過來一個年輕人,站在弘凈身邊,揚聲道:「各位,我是萬源當的古朝奉,這佛寺當鋪自古有之,並非標新立異之舉,不信大家可以看。」說著一擺手,金虎帶著幾個小學徒早就已經等在人群中,這時把手一揚,就見半空中紙片紛飛。古平原這幾日請刻字店製版,將《南史》上有關「太平庫」的幾頁印了許多,就待此時傳揚出去。
人群跳著腳爭搶來看,不識字的請識字的來念,識文斷字的便大聲讀出來,場面一時紛紛擾擾。
「怎麼樣?大家都看明白了吧,這事兒非但不玷污佛門,反倒是增添佛財的一大功德。再說此乃佛門之地,我們萬源當在此設當,自然不敢貪財壓價,保證公道無欺。」古平原等人群稍靜,重又大聲說。
「阿彌陀佛。佛家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語,萬源當與本寺已有成議,眾施主所當之物所獲之利,皆有部分用來救助窮苦百姓,免其受凍餓之苦、貧病之災。我佛金身之下行此功德,無異於年年法事、日日供奉,必有佛光佑護,消災免難。」
古平原與弘凈老方丈舌燦蓮花,已經有人聽得頗為心動,只是不知這佛前噹噹如何做法,一時也無人肯當出頭鳥。
奇怪的是古平原也不著急,任由大家議論,看看日頭已到了巳時,他往小南河那邊不斷張望,忽然面露喜色,喃喃自語了一聲:「開門的主顧到了!」
話音剛落,就聽鳴鑼七下,隨著「軍民人等齊閃開」的呼喝,只見四乘藍呢大轎在一班皂隸的前呼後擁下依次抬了過來。空場之中立時閃出一條道路。
在寺前下轎的四個人個個身穿官服,頭戴頂戴,早有人認了出來,來的正是本縣的知縣、縣丞、主簿和典史。這也就是說,一縣之中位道最尊的四個人到齊了。慌得百姓齊齊跪倒,口稱「青天大老爺」。弘凈方丈與本縣耆老以及身有捐官品銜的幾個人急忙過來迎接。
古平原是平頭老百姓,自然也應該跪迎,但是他始終站著,而且走到最前面,不卑不亢地含笑與這幾位大老爺打過招呼,神態顯得十分熟絡。幾位官老爺不僅沒責他失禮,言語間反倒很是親切。這讓在場眾人都是心頭一愣,不由得重新打量起這個年輕人。
這件事古平原事先安排得機密,連弘凈方丈也被弄得莫名其妙,別人更是驚訝不已。這四個人俗稱「四大憲」,是朝廷命官,平素除了典史奉母禮佛之外,並不見其他人來過寺院,特別是主簿大人作為一縣儒家教諭,更不會到寺廟燒香拜佛,怎麼今日卻約好了一起來到無邊寺?
陳知縣自然是眾人目光焦點,他下轎之後面帶笑容,先讓老百姓起身,然後與古平原打過招呼,又見過方丈和幾位紳士長者:「王翁。你的夥計很能幹啊,做生意頭腦靈活,只怕這一次王翁要發大財了。」陳知縣與王天貴一向交情莫逆,見他在一旁,隨口就開了一句玩笑。
「這都是陳大人牧民有方,治下太平,鄙人這才有盈利的機會。」王天貴雖然老奸巨猾,也被古平原這一連串的驚人舉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泛泛應道。
「古朝奉!」陳知縣點手喚過在一旁的古平原,「看樣子你已經將『太平庫』的事情宣之於眾了吧。」
「是,我已經將此事詳細解說給大家聽,不過生意還沒開張,正等大人來教誨。」
「教誨就免了,總之這也是幫助朝廷撫民的善舉,本縣自然支持。衙中公務繁忙,我也不便久留,答應你的事兒眼下就做了吧。」
「是。」古平原叫過金虎,從他手中拿來當票簿子,笑容滿面地看著陳知縣。
陳知縣面向百姓:「本縣一向清貧自守,也沒什麼東西好當,今日為了賀此佛典重開,將拙荊的一支銀簪拿來當了。」說著從懷中取出銀簪,遞給古平原。古平原一絲不苟,拿過戥子稱過分量,又喊了個價,這價自然是足尺加三的公道。陳知縣點頭允了,古平原開出當票,當著老百姓的面兒,雙手捧著這張輕飄飄的當票,卻像捧著千斤重物,捧過頭頂向寺中大殿方向鄭重行了一禮,然後才轉回身將當票交給陳知縣,這無邊寺「太平庫」的第一筆生意就算做成了。
「四喜!」蘇紫軒也站在遠處,她前幾日聽說古平原大鬧無邊寺,就知道其中必有內情,所以趕在這一天也來看個究竟。直到看到這裡,她嘴角才掠過一絲淡菊似的微笑,「我們走吧。」
「小姐,不看了?」四喜正看得發獃,可捨不得走。
「不必看了,李欽他……輸了!」
這邊縣丞、主簿、典史一一過來,每人當了一件東西,都是賀太平庫開張大吉。誰肯在這場合顯富,當的東西都不起眼,不過是做一做樣子,給下面的老百姓看。唯有許主簿不同,輪到他時,他當了一套萬曆初刻印的《花草粹編》,然後倒有一番話說。
「各位老師父、眾位鄉親父老,想必也知道我許某人忝為一縣主簿,執掌儒家教諭,一向與佛門無緣。那麼今日怎麼又來了呢?因為無論是佛是道還是儒,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教化人心、扶危救難。眼下萬源當的古朝奉倡議重開太平庫,難得弘凈法師和一干僧眾開通明理,重現了這盛世佛典,想來今後必有無數人從中獲益,所以本官特來觀禮,希望這『佛門當』以救助百姓為己任,聚佛財,散佛財,聚散之間讓百姓共享太平。」
「說得好!真是太好了!」許主簿一番語重心長的話,良善百姓聽了俱都感佩,虔誠僧眾也無不動容。
當東西還能順便成為佛前供奉,這本來就是人人方便的一舉兩得之事,再加上無邊寺的號召力和四位父母官的現身說法,底下的百姓不知不覺中已然陷入了一片狂熱的氣氛中。有值錢東西放在身上的,立時便拿出來、舉起來要噹噹,有的人沒帶東西,也拔腳就往家跑,回去取東西再回來當。
才一眨眼工夫,古平原眼前就伸了一片林立的胳膊,爭先恐後唯恐當不上東西,得不到佛佑。幸好他早有準備,指揮夥計們抬桌子、搬箱子,又用皮繩攔了幾道通路維持秩序,同時派人去請店裡的幾位朝奉。
「我就在這兒。」祝晟在一旁看了多時了,他初時也瞧得訝異不已,後來慢慢明白了古平原的生意經,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在旁深深凝視著這個年輕人。
「收當的事情交給我吧,派人把三朝奉找來幫我,讓丁二朝奉留守本店,至於你,想必還有很多事要做,去忙吧。」祝晟聲音喑啞,語氣里有些許失落也有一絲安慰。
「是。」古平原確是有很多事要做,首先要把幾間庫房的用地確定,然後最好能將太平庫與僧舍分開,以免擾了佛門清修,同時佛財與當鋪的收益比例也要細細規劃,另立賬冊。這些都等著他去做,於是他向祝晟鞠了一躬,轉身便要離開。
「等一等!」祝晟忽然又叫住他,緩慢地移動身軀走過來,將一隻手按在古平原的肩頭,清了清嗓子說,「把當鋪的生意做到全省去。這件事,只怕全省當鋪的朝奉連想都沒想過。你居然做到了,果然是後生可畏!」
得了祝晟一語之褒,古平原心中當然欣喜。他伏了心潮,一抬頭看見了夾在人群中正在對自己直眉瞪眼的李欽和他身旁面無人色的胡朝奉。
「李東家,這縣城內外的生意都歸了你也不要緊,我還有省內各府各縣的生意。至於磕頭求饒的事兒嘛,等你把這些生意都搶了去,咱們再談也不遲。」古平原依舊是那副淡定從容的表情。
「好哇,古平原,你等著,我非想個招兒再把你治了不可。」李欽望著古平原瀟洒離去的背影,氣得火冒三丈。他只顧生氣,胡朝奉卻識得厲害,看著身邊如潮湧一般擠著到太平庫噹噹的人群,臉上的汗珠一滴滴落了下來。
古平原一直忙到後半晌,總算是把事情大致安排妥帖了。又與弘凈方丈見了一面,知道寺內僧人因為縣裡幾位官員的出現,也異口同聲地支持用閑置僧舍作為當鋪庫房來增添佛財的辦法。至此,古平原的一顆心才算完全放回肚裡,他忙到現在水米還沒打牙,五臟廟不免造起反來,等走到前面一看,正好丁二朝奉親自帶人送了飯菜過來,看見古平原,連聲招呼他過來吃。
「古老弟!」丁二朝奉這份兒高興就別提了:「真有你的,丁某今日算是開了眼了,你可真是萬源當的福星啊!』」
「只怕當初我剛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我是災星吧。」古平原開了一句玩笑。
「這就是日久見人心嘛,現在柜上的夥計可都把你奉若神明了。」丁二朝奉忽然想到祝晟,怕他聽到後心中不悅,連忙收聲,偷眼看了大朝奉一眼。
祝晟神色自若,始終微笑聽著,古平原也怕他多心,於是說道:「大朝奉,我還有兩件事想請您定奪。」
「眼下當鋪的印信還在你手裡,所有的事兒依舊是你全權做主。」祝晟擺擺手。
古平原被一語提醒,連忙從懷中把印信拿了出來,「古某那日大膽,只是為了保住機密同時便宜行事。如今事情已了,正好二朝奉也在,做個見證,印信我可是完璧歸趙了。」說著往祝晟身前一遞。
祝晟是名正言順的大朝奉,沒有不接的道理,拿過印信,沉吟了一下說:「二朝奉,你記著,一來古平原這次立了大功,原本受了兩次店規懲戒,如今處分全都銷了,罰的月俸要如數發還給他;二來,這次他實在是居功至偉,到了年底分紅利,按大朝奉的例給他分紅。」
古平原還要推辭,祝晟不由分說地道:「這是你應得的,不必客氣。方才你說有兩件事要我定奪,是什麼事?」
「第一就是如今是在佛寺里做生意,我想把咱們柜上的規矩改一改,佛祖面前怎麼好對顧客冷言冷語?更何況,從今往後到此噹噹的主顧,不知有多少是從省內各地遠道而來,總不能為了一點小錢,就讓人家白跑一趟,冷了主顧的心。要知道口碑如鐵,輕忽不得。」
「那你想怎麼改呢?」
「我想這樣,自朝奉以下都要笑臉待客,價錢方面也要盡量讓主顧滿意,不可一味壓價。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寫當票的時候不應該只是為了避免日後糾紛,就把好東西硬寫成孬東西,還是要寫得實在些。我相信主顧大都是善心人,更何況是在這寬大為懷的佛門凈地,咱們信任他,他也不會輕易找咱們的麻煩。」
「唔!」祝晟考慮了半天,別的都好說,只有寫當票這件事是當鋪多少年的沿襲,他一時下不了決心。後來一想,古平原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到太平庫噹噹的人都是圖的一舉兩得,當東西的同時祈求佛祖保佑,不會沒來由地自招罪戾,於是點點頭:「好,這一條就這麼辦了。」
「謝大朝奉。還有一條就是,如今咱們的生意是一下子做大了,肯定要添人,但是最近這些天,夥計們一個頂倆地幹活必定勞累,請大朝奉多發些辛苦錢,同時飯菜備得好些,這樣夥計們干起活兒來也有精神。」
「好,你想得很周到。」祝晟誇讚道。
「我也是那日在城門,看了祥雲當李東家對待夥計的舉措,才想的這一條。」古平原平靜地說。
別人聽了還不怎樣,祝晟可是心頭一震,剛要說話,就見一個小沙彌快步走了過來。
「阿彌陀佛!古施主,王大掌柜在後堂禪房請你過去敘話。」
「王大掌柜……」古平原看了一眼祝晟,皺了皺眉頭。
「你去吧,只怕他也要細細問問此事的經過。」祝晟猜到了王天貴的用意。
等古平原走了,祝晟這才無限感慨地對丁二朝奉說:「這個古平原能死中求活,自然是高明之極,但是能從對頭身上學本事,這才是最難能可貴之處。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將來一定大有可為。不過……」
丁二朝奉對古平原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問道:「不過什麼?」
「小魚要想翻江倒海,得先長成大魚才行。就看他有沒有這個造化了。」
古平原來到後院禪房,這裡是專門接待貴客的院落,古木參天蔽日,屋舍古樸素凈。古平原推門而入,王天貴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手中拿著一串佛珠,閉目誦經,聽見古平原進來,他不動聲色地誦完了一卷經,這才慢慢把眼睜開。
「你知道我誦的是什麼經?」王天貴忽然問。
古平原對於佛經並不熟悉,搖了搖頭。
「是《楞嚴經》。佛經中最能破魔障、清心明智的一部經書。可是我誦了這麼久,卻還是沒想明白你玩的是什麼花樣。怎麼能讓『四大憲』都聽你的擺布,為你撐場面,你總共花了多少銀子才辦成的這件事?」
古平原也不和他兜圈子,直來直去答道:「除了典史大人是因為我去探監而有些銀錢饋贈之外,其餘三位大人與我之間,沒有分文往來。」
「笑話,自古以來,想讓當官的為你出力,還不花銀子,那不是白日做夢嘛,你當我是三歲小孩,用這種話來糊弄我。」王天貴半點也不信。
古平原靜靜地瞧著他,忽然揶揄地一笑:「想必王大掌柜這一輩子沒少在當官的身上花錢吧?」
「錢能鋪路,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走得這麼順?」王天貴今天在無邊寺前看著古平原長袖善舞,心中突起警覺,古平原無聲無息便結交了縣裡的四大官吏,他發覺小瞧了這個年輕人,於是決定弄清楚此事,以免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三十年老娘倒繃孩兒:綳,即包紮。接生婆把初生嬰兒裹倒了,比喻一向做慣了的事因一時疏忽而弄錯。)。
「我沒有王大掌柜那麼多的錢。陳知縣今日能撥冗前來,是因為受惠於僧王征伕一事。許主簿則是為了感謝我解了油蘆溝村的危局。至於那位余縣丞,前些天也因我幫忙,得以了卻一樁麻煩差事。」古平原說的是陳孚恩過境那件事,余縣丞對於古平原獻計「送鬼出門」,讓他能夠免受處分很是感激,所以古平原請他到無邊寺捧捧場,這並非是什麼難事,余縣丞一聽就答應了。此外那幾位官吏也無不如此,古平原還擔心他們不答應,又將太平庫是惠民德政的好處寫了一個說帖,一五一十講說明白。「四大憲」都欠著他的人情,又覺得此人腦筋清楚,今後說不定還有用他之處,故此才紛紛賞了這個面子。
「在王大掌柜心中,商人與官吏之間的往來,想必就是拿錢換權吧?」古平原淡淡道。
「不然還有什麼?」王天貴挑起眉毛。
「做事借勢!」
「嗯?」
「當官的也有自己的煩心事,不做出政績來,吏部考核一樣過不了關。我拿出本事來幫他做事,而且做的都是有益於老百姓的事兒,這樣他能陞官,百姓得實惠,彼此皆大歡喜,我也心安理得。一旦我需要用上官府之時,他知道今後還有用我之處,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可是我也不憑藉官府力量去欺人,而是像今天這樣借勢而上。說白了,只是要借那一陣東風,至於如何放火攻敵,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古平原聲音不大,可是卻自信之至,言語間那股捨我其誰的氣概,王天貴也不由得為之心折。
古平原離開禪房後,王天貴依舊望著桌上的《楞嚴經》出神,想著古平原的這個「做事借勢」,過了好久才從唇縫裡吐出兩個字:「人才!」
打從這一天起,古平原一手辦起來的太平庫,就成了太谷縣最賺錢的買賣!浴佛節當日來到無邊寺的各地民眾回到家鄉把這件事一說,引來無數信徒紛紛前來噹噹。古平原事前想到了這買賣會紅火,但是也沒想到會紅火到這種程度,每天直到長庚星升起老高,依舊是人流不斷。
這些佛門信徒拿出一步一拜的架勢,把大包小裹的東西從全省各處往無邊寺運來,而且朝奉給多少價便要多少錢,從不爭多論少。人家說了,佛門收當,不好講價,這裡面有一個供奉的意思,講了價,心就不誠了。
當鋪生意做到這種程度,要賺錢真是易如反掌。古平原一看這樣,反倒是連番囑咐幾位朝奉,千萬不可自壞名聲,一定要把價錢給得合理,讓人家覺得太平庫是全省最公道的當鋪,這樣買賣才能長久做下去。
弘凈老方丈本來還擔心商人一心圖利,壞了本寺的聲譽,時不時派小沙彌到太平庫看看,等到聽了古平原立的這個規矩,便再也沒派人來過。私下裡他對人說,能想到一個劍走偏鋒賺大錢的主意,固然是古平原的過人之處,可是能不重蹈世人涸澤而漁的覆轍,在滾滾而來的銀錢中立下穩紮穩打的規矩,古平原此人可稱「睿智」。
生意做了沒多久,古平原見銀子每日如流水一般進賬,他原本計劃好的第二步便提前動手了。他與祝晟商量,要再做一件事,將萬源當變成鐵打的江山。祝晟自然感興趣,問他如何做法,古平原回了四個字:「還利求名!」
當初祝晟以為古平原說的散佛財,不過是把典當賺來的錢,拿出一部分用來扶危濟貧,結果古平原做出來的事又一次讓他看到,這個人的生意經的確是與眾不同。
古平原將佛寺的買賣全都交給三位朝奉,自己帶著人到通省的缺水之地去打甜水井。他帶著打井的匠人,每到一處就留下幾個人,就這樣走一路打一路,各地州府縣城也去,沒井打井,有井的地方就修石頭井欄。打一口井要五十兩銀子,修一個井欄也要十兩。古平原一個月工夫花了近萬兩銀子,建起一百多口井,這些井的規制都是一樣,四四方方的石頭井欄上,一側刻著「無邊生佛」,一側刻著「萬源生水」,另外兩側分別刻著「惠政生德」和「誠信生財」。
古平原不僅打井,而且還從無邊寺請來高僧為井水開光,每打一口井就辦一個熱熱鬧鬧的開光大典,還要請來當地官吏主持取水儀式。村民若要表示感謝,古平原就請他們送一把萬民傘到當地的州縣衙門,上面就寫著井欄上的四個字「惠政生德」。
這份來得容易的民間口碑,各個衙門自然是欣然笑納,往藩台衙門報政績之時,當然也要把萬源當的商人義舉提上一提。於是沒過倆月,一塊金字牌匾從省城敲鑼打鼓送了來,原來是藩台報巡撫,為獎勵萬源當仗義疏財,特頒了一塊「義德嘉風」的匾額,萬源當從上到下人人臉上放光,鞭炮放了十萬響,將匾額高高掛在店鋪的門楣上。
這下子萬源當的名氣可比天還高了,就連窮鄉僻壤的百姓都知道,太谷縣有個萬源當,做生意一片至誠,對主顧赤誠相待,而且輕財好義為百姓打井吃水。很快萬源當就有了這樣的口碑:「你看人家肯拿這麼多銀子給老百姓打井,還會賺那麼一點點昧心錢?」
古平原要的就是這句話。他對祝晟說,只要這句話依舊掛在老百姓的嘴邊,當鋪就有做不完的生意!
店鋪名氣大如天,夥計們待客的態度又好,給價又公道,這萬源當倒真是生意做不完了。可是太谷縣裡的其餘當鋪就倒了大霉,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萬源當不僅能鹹魚翻身,而且還鯉魚跳龍門,一下子成了呼風喚雨的神龍!他們縮在各自的當鋪里唉聲嘆氣了個把月,後來眼見生意做不下去了,實在沒辦法,只得公推杜朝奉打頭,備了厚禮來見祝晟。
「祝朝奉!」杜朝奉一頭就磕下去,「我當初說了,要是你能破了城門當,我老杜就拜您為師,我說到做到,只求您手下留情,給我們指條活路。」
「哎!」祝晟閃身一避,「這成什麼話?你是大朝奉,我也是大朝奉,談何拜師?當初不過玩笑話,你何必認真。」
「可眼下的形勢不是開玩笑的,省內別處的當鋪總還留得住那些不願捨近求遠的主顧,可是太谷縣本土之地噹噹的人,都跑到太平庫去了,您讓我們可如何做生意啊?」
「我還是那句話,買賣都是各家做各家的,平日你們賺了錢,不會分我萬源當一分一毫,現在虧了本,總不該怪我們生意做得太好了吧。」
眾夥計聽著祝晟奚落這些當初落井下石的大朝奉,個個心裡解氣,就聽祝晟又說:「再說,破了城門當的另有其人,你們拜我為師,我豈能受得起。」
杜朝奉愣了一愣,他當然知道「太平庫」是那個瘋子朝奉想出來的妙計,當下狠了狠心,也不起身,把身子一側又對著古平原拜了下去:「既然如此,我拜古朝奉為師!」說著,眼裡已經湧出淚來。
古平原嚇了一跳,連忙也跪倒相攙:「各位都是老前輩,古某初入典當,不過是運氣好而已,怎敢受這大禮。至於說到拜師,那更是折煞我了。」
杜朝奉慘然一笑,回頭望望各家神色沮喪的朝奉們,開口道:「古朝奉,您不必過謙了,杜某人實在是服了你,我也能替大家說句話,咱們都服了你,只盼你能高高手,給我們一條生路。」
「這……」古平原把杜朝奉扶起來,看他一月之內彷彿老了十幾歲,臉色黯淡無光,腦後的小辮都打了卷,又看看身後那些朝奉們祈求期盼的眼神,心裡好生不忍,於是將祝晟請到一邊。
「大朝奉,這霸盤生意恐怕做不得。」
「怎麼,你心軟了?你就不想想,當初他們是怎麼逼咱們的,若不是你及時想出對策,只怕眼下萬源當已經垮了。」祝晟一提此事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知道大朝奉想報一箭之仇,不過得饒人處且饒人,我說這話並不僅僅是可憐他們。您想想,都說咱們是佛心當鋪,可是一下子逼垮了這麼多家同行,敲了這麼多人的飯碗,你可知道他們背後都有一大家子呢,真要是餓死病死幾個,還不得有人指著脊梁骨,說咱們假仁假義?口碑這東西,豎起來難,變起來快。到了那時,我們之前辛辛苦苦做的努力,只怕就要付之東流。」
古平原做了結語:「為人為己,還是放他們一馬的好。」
「嗯。」祝晟到底被他說動了,抬眼看看對面:「好吧,想怎麼做,就由你做主吧。不過,那家祥雲當你也要救?」
「不!」古平原可沒那麼濫好心,「那個李東家,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各位大朝奉。」古平原往店中一站,做了一個羅圈揖,朗聲道:「既然大家今日賞臉來了,萬源當一定給你們個滿意的交待。我和祝大朝奉商量過了,從今往後,這太平庫的生意,由我們與全城當鋪一起做,逢雙日我們收當,單日則由諸位輪流收當,你們看這樣可好?」
這話說出來,在場的大朝奉都是又驚又喜,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們都是銅錢眼裡翻筋斗的生意人,算盤最精不過,粗粗一算便發覺,雖然每個月只能做上一兩天的「太平庫生意」,可這是全省的生意,比起原先只做太谷縣一縣的生意反倒還要多賺不少。
各方皆大歡喜,唯一灰頭土臉的人成了祥雲當里的李欽。他原本還認為雖然古平原想出了「佛門當」的招數,可是自己憑藉「城門當」,至少也能與他分庭抗禮。沒想到自己此前不過是釜底抽薪,如今古平原卻連鍋都端跑了,連口湯都沒給他剩下。
「東家,四個城門當那麼多的夥計,無事可做還整日開餉,已經是一筆了不得的支出,最麻煩的是,之前那些當了東西的人居然有很多回來贖當,然後轉手又把東西當到了太平庫,這下子我們損失慘重,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胡朝奉愁眉苦臉道。
「什麼!難道萬源當也在收我們的當票?」李欽豎起眉毛逼問道。
「不是這樣,人家那些主顧是心甘情願贖當,跟萬源當沒一點關係,誰讓人家的佛門當比咱們的城門當高出一截呢。」胡朝奉只顧長吁短嘆,沒留神李欽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
「東家,城裡的當鋪可都到萬源當去服了軟,也都在太平庫里分了一杯羹,要不然咱也去求求那古朝奉……」
「啪」的一聲,李欽面色鐵青,把從洋行買回來的咖啡壺摔得粉碎。
太谷縣當鋪的諸位朝奉後來才回過味來,古平原說雙日由萬源當收當也不是隨口一說,佛教的節慶大都在雙日,可以說萬源當把這些典當的好日子都佔了去。此時這些朝奉已然完全服了古平原的心思,見到他時都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古平原沒有一點倨傲的樣子,見了誰都是和和氣氣,很快就在同業公會裡博了個好人緣。
這天他正在無邊寺的後門指揮夥計收當,忽然來了一個貌不驚人的細高個,繞過收當的朝奉和夥計,直奔古平原而來。
「請問是古朝奉么?」這人說話的聲音也與長相類似,又細又尖。
「正是,敢問您是?」古平原抱了抱拳。
「借一步說話。」那人神態詭秘,將古平原叫到僻靜處,「古朝奉,我有九大箱金銀珠寶想來當,但是送到這兒不方便,而且白天也不方便,想等晚上到城裡本店去當。您派人把箱子挑到店裡,這邊只有我一個人,至於當鋪方面,除了收當的朝奉之外,留一兩個夥計也就夠了,人多了不方便。」
他連說三個「不方便」,古平原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就見這人衣著雖然整齊,但是眼裡卻露出些許奸詐之色,不像什麼良善之輩。古平原心中有了提防,一指後面的僧舍,「那裡就是太平庫的庫房,不分日夜有當鋪夥計和寺里僧人看守。你有什麼寶貝,盡可到這兒來當,一定安全。」
這人古里古怪地一笑:「不是怕不安全,而是這裡人多眼雜,再說我要當的是君子之財,放在佛寺里總有點……嘿嘿。」
「君子之財?」古平原心念一轉,便已瞭然,這君子自然是指的「梁上君子」。
原來是當賊贓!
古平原很厭惡這種東西。事涉賊贓,有人笑就有人哭,若是不義之財還好些,可又有誰能保證,這裡面就沒有窮苦人的救命錢、讀書人的膏火費?哪怕偷盜的是官府的錢,轉眼間這筆賬又會算到老百姓的頭上。古平原自己小時候就被偷兒扒過母親辛苦給他攢下的筆墨銀子,過後一個月,母親每日要少睡兩個時辰才能把這筆錢補回來。自己眼睜睜看著母親受累,那種凄惶心痛的心情至今還記憶猶新。
「對不住,不當!」古平原一口回絕。
「我這裡面可有價值連城的寶物!」那人一下子急了。
「不當!」古平原想了想畢竟上門是主顧,自己也不能太冷口冷麵,於是解釋了一句:「若是被官府追查起來,我們吃罪不起。」
「你放心好了,上面沒記號,都是好貨。」
古平原根本就不考慮,搖了搖頭,拔腿離去。
那人看著古平原的背影,鼻子里「哼」地冷笑一聲,低聲道:「姓古的,咱們走著瞧!」
當天的買賣又到很晚,做完最後一筆生意時,月影已經映了樹梢,古平原讓夥計們先走,自己又拿著當票的底冊盤了盤當物,這才鎖好庫房的門,與值夜的夥計和僧人打了招呼,離開了無邊寺。
他走到上次遇見賣酒販子的那座橋,剛要邁步過橋,忽然從橋下「嗖嗖」地竄出了幾條黑影,撲到他面前,不由分說拿出一個大麻袋,摟頭就套了上來。古平原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覺得眼前一黑,隨後被人七手八腳抬起來,放到馬上,一陣疾馳走了。
「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古平原大聲呼喝卻沒人理睬,霎時間腦子裡轉過許多念頭,而最為懷疑的就是張廣發和李欽派人來滅口,於是心中暗暗想著對策。
好在馬跑了小半個時辰就停了下來。古平原被人從馬上拽到地下,麻袋扯下去,眼前亮起火光,火把就握在幾個彪形大漢手中。
古平原還在迷惑地四下瞧著,就聽一聲夜梟般的「咯咯」怪笑:「哈哈,姓古的,別來無恙啊。」
古平原一看見這個人,立時就大吃了一驚,這缺了一隻耳朵的矮胖子不是惡虎溝的三當家么?
就見他一條腿還有些微跛,當初挨的那一槍好像還沒有完全養好,但獰惡的神態卻比在山上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這做生意的人居然不貪心,白天三爺派人去勾你,本想把你這當鋪里的東西一網打盡,順道要了你的狗命,沒想到你他娘的不上鉤,以為三爺就沒轍了?」
他湊到古平原面前,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噴著臭氣的嘴惡狠狠地說:「你該不會以為打了三爺一槍,這事兒就這麼完了吧?更何況你還壞了老子當官的大事,還殺了我的女人,她肚子還懷著我的孩子!喏,還有這隻耳朵!」他豎起大拇指往殘耳上指了指:「他娘的,今天三爺跟你算總賬!」
古平原知道落到這群惡匪手裡定然無幸,解釋也沒什麼用,乾脆閉口不言。
「不說話?怕三爺拔了你的舌頭?放心,今兒算你走運,留你一個全屍。」三當家一側身:「你來看!」
古平原扭頭,見地上已經挖好了一個大木桶般粗細的深坑。
「這兒離縣城太近,『點天燈』怕讓巡道的官兵看見,『栽樹』你聽沒聽過!」古平原沒聽過這種花樣,但是想也能想出來是怎麼回事兒,臉色「唰」地發了白。果然三當家一聲令下:「來人,把他頭朝下腳朝上,栽在坑裡!」
古平原待要反抗,可是哪裡敵得過這群如狼似虎的嘍啰。眾人把他倒著舉起來,往坑裡一塞,接著就拿鏟子向里填土。古平原一開始還擺著頭用力掙扎,不一會兒土就填到了胸口,口鼻里都是土塊,呼吸困難,人也漸漸昏了神智,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馬上就要死在這荒郊野嶺,腦子裡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居然是:「要是有人發現了林子里豎著的這一雙腳,會不會以為是土行孫中了指地為金的法術?」一念及此,古平原卻笑不出來,一口氣不出,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他在昏迷中就覺得身子被人大力搖晃,接著有人用衣服給自己撲著頭臉上的黃土。「我這難道是到了陰曹地府不成?」古平原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一個紫面膛的中年大漢正瞧著他。
「你是……」古平原眨了眨眼看去:「你不是惡虎溝的呂大寨主嗎?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要接二連三地折磨人不成,古某到了陰曹地府也要告上你三狀!」
「姓古的,要不是我大哥讓把你弄出來,你小子早見了閻羅了!」三當家在一旁叫道。
「你叫古平原?」呂征打量了他多時,忽然蹲下來:「我問你一句話,你要是敢說半句瞎話,我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不是有人交給你一塊令牌?說!」
古平原一怔,沒錯,被關在牢里的惡虎溝二當家當初是交給過他一塊令牌,讓他親手交給大寨主。他上次上山還沒等提起這件事就和山寨的人起了衝突,此事自然不了了之。今日見了惡虎溝的人,還沒說幾句話就被填進了坑裡,更是連想都沒想起來這件事。
「對,是縣牢里的二當家交給我的。」
「在什麼地方?」
「在我衣襟里縫著呢。」古平原知道這東西的厲害,萬一被人看見了告個通匪,那就吃不了兜著走,所以一向貼身秘密藏著。
呂征二話不說,伸手一拽古平原外衣的左衣襟,一使勁把衣服撕開,就聽「咣當」一聲,令牌掉在了地上。
古平原嚇出一身冷汗,他兩邊對襟里都縫有東西,一邊是那塊令牌,另外一邊則是小七子表姐臨死時交給他的山寨地圖,因為沒有機會結識統兵將領,所以古平原依舊留著。萬一呂征撕的不是左邊而是右邊,發現了這份地圖,那古平原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人家殺的。他心中暗叫了一聲佛祖保佑。
「嗯!」呂征掂了掂令牌,長出一口氣,「看來二當家說的果然是實情。」
「大哥,你到牢里去了一趟,見到二當家了?」三當家湊過來問。
「我說是他家的親戚,一百兩銀子見了一面。」
「唔。」三當家沒往下問,看上去對這件事並不關心。
「姓古的,咱們二當家說你很講義氣,很照應他,你又肯冒險保存這塊令牌而沒有向官府告發。既然如此,當初在山上的誤會就一筆勾銷了。」呂征忽然說。
三當家發急了:「那我這一槍就白挨了,耳朵就白丟了?」
呂征一瞪眼:「不然你去縣城裡把二當家救出來,我就替你殺了這姓古的出氣!」
三當家一窒,沒敢接茬。
「二當家眼看就要問斬,縣城守衛森嚴,咱們也沒這個本事救人。這姓古的替咱們照應了二當家,你這一槍就算是一還一報吧。」呂征說著縱身上馬,「走,回惡虎溝!」
他令出如山,沒人敢違抗。三當家狠狠瞪了一眼古平原,隨著馬隊而去。
古平原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死裡逃生,他聽馬蹄聲漸遠,抹了一把冷汗,辨辨方向找到大路,慢慢走回了縣城。
學徒們都睡下了,只有金虎見古平原一直不歸,沒敢睡實,聽他叩門,爬起來開門一看驚道:「四朝奉,你怎麼滿頭滿身都是土?」
「別提了。」古平原不想多說,「給我提一桶熱水,我要擦身。」
等洗漱已畢,天邊已然晨星寥落。古平原這一夜真是死裡逃生,心疲力乏沾枕頭就睡著了。
等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大喊大叫時,一睜眼天已經大亮。
他是驚弓之鳥,還以為三當家不服氣,帶著人殺到當鋪來了,一軲轆身爬起來,往外就走,迎面正撞上金虎。
「外面什麼事?誰在喊?」古平原急急問道。
「是祥雲當早起來上鋪的夥計,見大門虛掩著,進去一看,發現鋪子里出大事兒了。」
「我去看看。」古平原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街上,這時候祥雲當的大門已經大敞開,耀眼的陽光照進去,誰都瞧得是清清楚楚。就見李欽和胡朝奉以及兩個夥計被剝得赤條條的,如同捆光豬一般被捆翻在櫃檯前的水磨青磚上,嘴裡面還堵著幾塊臟抹布,正在嗚嗚直叫。
門外面站著一個手足無措的夥計,正在扯住一人叫著:「快、快點去縣衙報捕快,鋪子里遭賊了。」
這條街上本就熱鬧,這一嚷嚷開,一傳十,十傳百,眼見平素衣著光鮮、目中無人的當鋪財東、朝奉,眼下身無寸縷地捆在自家鋪子里,這個熱鬧誰不要看?祥雲當前面頓時擠滿了人,不多時已是人山人海。就有那好事的人問夥計:「這怎麼回事兒啊,當鋪是有名的防賊嚴,天黑上鐵門閂,除非失火不開門,怎麼就被賊進了去?再說鋪子里值夜看庫的夥計,也不該只有這兩個啊?」
那夥計手腳抖得不行,聲音都發了顫:「我怎麼知道!昨天李東家和胡朝奉接了一個細高個的主顧,然後就命我們從城外抬進了九口大箱子,之後只留了兩個夥計,讓其餘夥計都下工回了家。我看得清清楚楚,關門時細高個還在鋪子里。」
古平原聽得清清楚楚,別人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可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想必是惡虎溝那伙子強盜,誘騙自己不成,可是「賊不走空」,就把主意打到了祥雲當身上。至於李欽,這些日子生意賠得慘了,對那九口大箱子里的「金銀珠寶」自然是垂涎,貪念一動,也不管什麼賊贓不賊贓,便陷入了人家設好的圈套中,那九口大箱子裡面必定裝的都是一個個手拿鋼刀的強盜,鋪門一關就掀箱而出,李欽能保住一條命,也算是萬幸了。
他見那夥計亂了章法,只顧與人解說昨日之事,又見李欽把眼珠子都要瞪得鼓出來,蹬手蹬腳在地上死命掙扎,那副狼狽相盡數落入眾人眼中。古平原初看時也覺得稱願解氣,可是後來聽身邊人嘻嘻哈哈,他雖然恨極了李欽,卻不想讓他丟了生意人的臉,於是上前拍了拍那夥計的肩膀。
「你該先把柜上人的繩索解開,就這麼敞天晾著,難道說是唱大戲不成。」
一語驚醒夢中人,那夥計急忙又跑回來解繩子,只是手抖心顫,繩結又緊,白忙乎半天也沒解開,反倒引來外面人一陣陣的鬨笑。古平原見沒人肯幫忙,搖了搖頭,親自走過去解開李欽手腳上的繩扣。
李欽掙扎著就要站起身,可是捆得久了手腳發麻,剛直起身膝蓋一軟,「咕咚」一聲又栽倒在地,恰如同對著古平原跪下一般。古平原猶豫了一下,伸手想扶一把,李欽用力把他的手一推,咬著牙站起身。
他躺著還好,這一起身更是惹來嘩然大笑,李欽臉色陣青陣白,渾身顫抖著,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古平原心中暗嘆一聲,脫下身上長衫要遞給他遮羞,這時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悶哼:「不必了!」
古平原回頭一看,是張廣發得信趕了來。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古平原,走過來伸手一撥,將古平原拿著衣服的手撥開,又將自己披著的大氅裹住李欽,看著這位從小帶大的「欽少爺」,又是生氣又是心疼,輕聲說:「欽少爺,咱們回去吧。」
他扶著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的李欽往外走,掃一眼門外圍觀的人群,神色不怒自威,人群不自覺地就閃開一條道路。
古平原看著李欽一敗塗地的背影,耳邊聽著胡朝奉「這下全完了」的嚎哭聲,心裡也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李欽的失敗固然是因為他貪心,但也因為自己把他逼到了這個份兒上。現如今真的應了自己當初說的話,讓李欽走投無路了,他是自己的仇人,但拋開個人恩怨,他也是一個生意人,古平原如今已經把做生意融入到了自己的血脈之中,看著祥雲當如此下場,不免有些悲天憫人。萬源當的夥計見對頭倒鋪,個個笑逐顏開,只有他接連幾日揪然不樂,想起當初李欽在典當行風頭一時無兩的樣子,還隱隱有些戒盈戒滿的恐懼。
古平原對於危險的到來一向有種超出常人的預感,這一次他也對了。正所謂樂極生悲,就在這幾天之中,萬源當又發生了一件大事,讓全當鋪頓時陷入一片凄風慘雨之中。
「二朝奉,這是上次寫滿的賬冊,您對一下吧。」夥計拿過一本黃皮簿子遞給丁二朝奉。他正在認真辨著一件銅器,隨口說了聲:「放那兒吧。」
丁二朝奉把那銅器翻過來倒過去,仔仔細細驗看一遍,用指節「噹噹」敲了敲,側耳聽那清脆的響聲,又抬眼看看面前搓著手局促不安的老農,問道:「這東西怎麼來的?」
「先人翻地挖出來的,小孩子一向當個凳子坐。前些日子村裡來個打小鼓的,說要十個銅錢收了去,我想要真是銅的,熔了賣銅也不止十個錢兒,後來他又給一百個錢,我見他一下子漲上去這麼多,和老伴就有點犯嘀咕,怕讓人騙了去,咱村裡就有一口貴鋪給打的好井水,聽說你們這萬源當是不騙人的,所以雖然路遠也拿過來當。」
丁二朝奉暗自點了點頭,古平原贏下的這份口碑真是萬金難買,他道:「你是想活當還是死當?」
「咱莊戶人家要這東西有啥用,死當!您看值不值一百個錢兒?」
丁二朝奉笑了:「既是死當,我給你二百兩。」
「啥!二百兩啥?」老農一下子聽懵了。
「二百兩銀子!實話跟你說,這是春秋時期的銅鼓,保存得這麼好實在難得,要是拿到別家當鋪去,興許就當破銅爛鐵給你收了。我們這兒是『佛門當』,童叟不欺,你放心好了。」這筆生意,當鋪自然有錢賺,不過賺的卻不是黑心錢,古平原重新立了店裡的規矩後,雖無暴利,生意的來路卻廣,而且時常有好東西上門。
「二百兩!咱可發大財了,謝謝朝奉,謝謝朝奉。」老農平白無故發了一筆大財,樂得嘴都咧到了後腦勺,接過當票和銀兩,千恩萬謝地走了。
丁二朝奉見暫時沒有人來,回手拿過那本賬冊,翻開來看時,只見上面第一行就寫著「某某村某某善人於某年某月某日,敬獻佛前供奉銅燈一對,長明燭一百支。」
丁二朝奉一愣,再翻幾頁還是如此,記的都是各地施主布施的銀錢物件,而且簿子上的墨跡雖然新,但是記的都是幾十年前的舊賬,看來是老冊新抄。他一轉念就明白了,當鋪借僧舍作為臨時賬房,一間屋子劈開兩半,左邊的桌子放的是佛寺冊簿,右邊的桌子才是當鋪的賬冊,想必是那個新來的學徒弄錯了。丁二朝奉啞然失笑,正要喚夥計過來斥他毛手毛腳,讓把冊子重新拿過,忽然一行文字吸引了他的目光:「乙未年六月初六,太谷縣泰裕豐掌柜王天貴敬獻大蓮花缸一口,佛前不滅明燈一盞。」
丁二朝奉自從那日為祝晟出頭,衝口得罪了王天貴,幾次見他對自己目光陰寒,知道這位大掌柜睚眥必報,早晚有一天會找自己算賬,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所以他對王天貴的名字很是在意。而且他發現,「乙未六月初六」這個日子好像也不陌生,「那是二十五年前……」他努力想著,拍了幾下額頭,終於恍然間想起來了。
「那不是祝大朝奉的老父忌日嗎!」
他想到了這一點,忽然之間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遽然起身,拿著這本冊子翻了幾翻,就見上面記的都是乙未年的布施記錄,卻再無王天貴的名字。他腳步匆匆來到賬房,不去自家的桌案,卻來到放無邊寺冊簿的桌前,伸手撿了幾件,找出乙未年後的簿子,開始翻查起來。
「丁施主。」這房中的抄寫和尚已經與他相熟,笑著問道,「你這可拿錯了,當鋪冊子在那邊呢。」
「我知道,我要查些東西,你們自去忙,不必管我。」
和尚不知道他要查什麼,反正也不關己事,於是便只管伏案抄寫。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嗤」的一聲,抬頭看時丁二朝奉正從冊簿上扯下一頁紙來。幾個和尚同時大驚,「丁施主,這是底冊,撕不得。」
丁二朝奉恍若未聞,接連又從幾本泛黃的簿子上撕下了幾頁紙,然後轉身向外就走,任那些和尚如何叫喊,並不回頭。
「大朝奉,您看懂了沒有?」丁二朝奉指了指桌上的那幾頁紙,「這不是全部的抄錄,我只拿了其中的四頁,但已經是明明白白了。王天貴這老小子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王八蛋!」他方才離了無邊寺,直奔本店來找祝晟,將其請入後院房中,把自己在寺院里的發現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祝晟眯縫著眼睛,一張一張看著那幾頁紙寫著「某年某月某日,王天貴敬獻燈油燈盞」的紙,特別是那張「乙未年」的記錄,讓他盯視了許久。
「這一張是毫無可疑的吧。」丁二朝奉說,「令尊就是那一年被王天貴坑害丟了買賣,這才一病不起,當天他就往無邊寺的佛祖寶座前送了一盞不滅蓮花燈供奉,這不是做賊心虛怕遭惡報又是什麼!」
「還有這張。」他又揀出一張,「全縣都知道,賣羊肉的高老五欠了他票號里的債,苦苦哀求延期一月,他非要收人家賴以為生的羊肉床子抵債,高老五一家三口這才喝了耗子葯。第二天他又往寺里送了三盞燈!」
「去年枯河發水,死了那麼多乞丐,有傳聞說是王天貴下的毒手,我還不信,無冤無仇弄死那麼多乞丐做什麼?可是您看看,就在那幾天,他在無邊寺寫了一筆二百兩銀子的緣簿,還送了三口蓮花缸,點了二十幾盞燈。這都是再清楚不過的自畫供狀啊!」丁二朝奉用手指連連敲著桌面,也不知是氣是怕還是激動,身子有些微微發抖。
祝晟皺著眉頭沉吟不語,開口問道:「你打算告他?」
「我……」丁二朝奉原本是想和大朝奉商量此事,祝晟這一問,他忽然間做了決定:「我一定要告,一是為大朝奉你出口氣,二來高老五是我表弟,他的兒子是獨苗啊,死得這麼慘……」
「可他是仰藥自盡的。」祝晟截住他的話,「我父親也是病亡,至於那些乞丐之死,早已時過境遷,留下的都是些沒根沒梢的傳言。」
丁二朝奉本來一腔熱血,見祝晟神態冷淡,不由得愣了一愣:「您、您不贊成我告?」
「沒有證據,就憑這樣幾頁輕飄飄的紙,想告垮王天貴這條老狐狸,那是痴心妄想。」
「有!我有證據!」丁二朝奉一聽這話,拿起了最後一頁從無邊寺冊簿上撕下的紙。
「這也是去年的緣簿上扯下來的,上面記著王天貴在大寒之日往無邊寺送了幾百盞蓮花燈,而且還無緣無故請僧人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說是憐惜孤魂野鬼寒冬臘月無家可歸。看起來好心,可要是把這事兒和方才那幾件事兒連在一起看……大朝奉,您還記不記得,去年秋收到入冬之間,咱們縣哪兒一下子死了好幾百人?」
祝晟想了想,猛然記了起來,脫口而出道:「油蘆溝村的那場瘟疫!」
「正是!」
「可那瘟疫是天災,與王天貴有什麼關係?」
「您別忘了,縣裡向省里請賑,買米買葯做成藥粥施給村民,結果全不見效,依然死了那麼多人。當時年底正趕上藩庫封賬盤查,於是代藩庫墊這筆銀子並且經手買葯施粥的就是泰裕豐!」
祝晟動容道:「你是說他吞了一筆銀子,然後……」他話沒說完,已是激靈靈打了一個冷顫。
丁二朝奉點點頭:「您現在知道他的心比鍋底還黑了吧!這種昧心錢他也敢賺,真是罔顧天理人情。我就不為別的,只為這一件事也要告倒他!」丁二朝奉還有一句話藏在心裡,他發覺王天貴的兇狠毒辣超出常情之後,原本心裡的擔憂已經變成了莫大的恐懼,自己得罪了這大惡人,將來的下場只怕不會好過表親高老五和那些乞丐。要光是自己也還罷了,眼下孩子即將出世,一落地就要面對如此兇險,丁二朝奉一念及此,心像油烹一般。他鐵了心要告倒王天貴,說是為了祝晟、為了表親、為了那些乞丐和村民,其實最大的原因還是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我還是那句話,這些都是臆測,做不得准。王天貴與陳知縣是拜把兄弟,堂上不會准你這種沒有實據的狀子。」
「我也不敢到縣裡去告。」丁二朝奉聲音有些發悶,「不過大清朝總該還有清官吧,我直接告到省里臬司衙門去,省里不行就告到京里御史衙門。這事兒明擺著如此可疑,只要派人下來追查,一定能查出蛛絲馬跡,就怕沒人去捅這層窗戶紙。」
祝晟連連搖頭:「難,難哪。」
丁二朝奉道:「說句實話,我也怕這王天貴,但是與虎為鄰,你不去打虎,老虎早晚有一天要來吃你,所以我這一次是下了決心。」
祝晟不禁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二人相處已有十幾年,沒想到丁二朝奉平日不吭不哈,居然還有這份膽識。
「大朝奉,我已經想好了怎麼去做,並不要你出頭。因為人人都知道你與王天貴有私怨,你若出頭無私也有私,只怕於事無益。」
「那你來找我,又所為何事?」
「您也知道我內人即將誕育,我是怕這場官司打起來曠日持久,如果我要是作為人證被提到省里或是京中,羈縻待審,那麼我的家小還請大朝奉照顧。」
丁二朝奉說完,也不待祝晟再次勸阻,收起那幾張紙就走。他一推開房門,正看到三朝奉站在院當中。
「你……」
「我來找大朝奉回事。」三朝奉神色如常,不像是聽見了機密的樣子。丁二朝奉狐疑地看了他幾眼,這才舉步走到外間,見金虎正在往大庫里搬東西,心中便是一動。
「金虎,你跟我來!」
金虎跟著丁二朝奉出去,直到快關板才回來,他一向嘻嘻哈哈,今天看上去卻頗有些魂不守舍,於是便有人打趣說他必定是這些日子得柜上的賞錢多了,到花月樓狎妓去了。
金虎也不分辯,躺到自己的鋪上和衣而卧,卻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眠,睜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想著方才聽到的話。
丁二朝奉本想直接到臬司衙門去擊鼓遞狀,被祝晟提醒後,也越想越覺得此事應該慎重,於是改了主意,想先將狀紙貼到臬司衙門門外,最好能將這駭人聽聞之事張而廣之,引得一片嘩然,民聲鼎沸,若能再引得一兩個巡察御史過問,那就再好不過,此時丁二朝奉再出面遞上狀紙,自然沒有不準不查之理。
這件事要留在省城幾日觀察動靜,倘若省里的衙門也與王天貴沆瀣一氣,那就要另做打算,所以丁二朝奉想派一個不惹人注意的人去,以免打虎不成反遭噬,於是他想到了金虎。金虎入鋪是他做的保,一向對其照應有加,又素知其人熱心腸,早對王天貴不滿,故此考慮再三,決定拉金虎一起行事。
這事兒實在太大,金虎乍聽之下也是咂舌不已,訥訥道:「就憑咱們兩個,就想對付王大掌柜,能行嗎?」
「難道眼睜睜看著他這樣為非作歹!」丁二朝奉知道光是曉之以理不足以打動人心,金虎家貧,要他出力還要動之以利:「只要王天貴一倒,咱們幫著大朝奉收回當鋪,你到時就是有功之人,我保你拿上兩厘身股。」
金虎怦然心動,夥計想拿身股,只有當上朝奉又或者幹上十年無大錯,才能拿一厘身股,兩厘就需要二十年,萬源當如今是紅得發紫的買賣,兩厘身股的銀子,只怕自己老家村子裡的那些財主聽了都要眼饞流口水,拿回去孝敬爹娘再娶上一房俊媳婦……想得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買賣如今做得紅火,誰能保證王天貴不另打主意?萬一他辣手逐走了大朝奉,清理舊人,你這三年的學徒苦可就白吃了,又拿什麼錢去奉養爹娘?」丁二朝奉不斷曉以利害,觀察著金虎的神色。
金虎的臉色一變再變,終於慢慢點點頭:「二朝奉,你說得不錯,這事兒我要學學古朝奉走黑水沼,拼他一把!」
他雖然答應了下來,可是心裡難免七上八下。眼下他最佩服的人是古平原,原想和他商量一下,但丁二朝奉嚴令他要保守秘密,特別就提到古平原。
「你既然說到古朝奉,這個人看不出有什麼壞心,也確實有本事,可他畢竟是王天貴薦到柜上的,你要特別加意提防,萬萬不可在他面前漏出一個字。」
金虎躺在床上,一會兒擔心事機不密被王天貴知道報復,一會兒又被那二厘身股誘惑得心潮起伏,平素躺下就能酣然入睡的小夥子,這一夜被心火煎熬,翻來覆去難以入眠。
直到四更天他還大睜著眼睛,知道一夜宿頭錯過,乾脆翻身爬起,走到屋外去散心。他看前廳好像有燈火閃動,過去一瞧,原來是古平原正在伏案讀書。
「起的這麼早?」古平原聽見腳步聲,回頭見是金虎,笑道。
「我睡不著。四朝奉,您怎麼還沒睡?」
「分了兩個店後,賬冊稍顯雜亂,我把重疊的支出賬算算,後來走了乏,乾脆看看書。」
「四朝奉,您以前是讀書人吧?」古平原的過去在當鋪無人知道,但是看他說話辦事的氣質,金虎自然而然有此一問。
古平原並不否認:「讀書可以養氣,人人都應該做個讀書人。更何況書讀得多了,辦法自然也多。就像這次的太平庫,你們都說是我福至心靈,但若不是在書中看到前朝記載,又哪裡能把佛寺與當鋪聯想在一起。」
古平原停了一停又道:「金虎,你也應該多讀些書。」
金虎靦腆一笑:「我又不考學,識字不過為了認當票而已,讀書又有什麼用?」
古平原展顏一笑,不答反問道:「你說呢?」
「嗯……讀書可以不受騙、不受欺。」
古平原點點頭:「也對,見識廣博自然不易受騙。不過這只是被動之舉,其實讀書恰恰為的是當你有本事之時可以不去騙人、不去欺人!」
這道理說得可就深了,其實這是古平原這些日子想到自身遭遇以及遇到的魑魅魍魎而有所感悟,金虎一時還不能理解,古平原便又說道:你方才說考學,我也不考學啊,不是一樣在讀書?你不要以為讀書便是「四書五經」,學了只能去做八股文章。像這本書,說著,他把手中拿著的這本書展開,「名《長短經》,又稱《反經》,是唐代大詩人李白的老師趙蕤寫的一本縱橫術奇書,講的雖然是『論王霸機權,變長短之術』,但只要變通運用,無一不可用在生意上,你豈不聞『書中自有黃金屋』嗎?」
金虎聽得心嚮往之,眼睛不斷往書上瞧去。古平原舒一口氣又道:「你那日不是要拜我為師嗎?我不敢忝為人師,但是有空倒是可以教教你書本上的道理,將來做生意獨當一面時也會與眾不同。」
「好啊!」金虎脫口而出,古平原要教他讀書做生意,丁二朝奉又給自己畫了一條康莊大路,他不禁眼中充滿了憧憬,「四朝奉,不瞞您說,我爹娘都是老實巴交的莊戶人,我這輩子最大的想頭就是在縣城裡買棟房子,把他們接過來住,讓我爹也能總到澡堂子里泡泡。」金虎邊說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用心做事,一定行的。」古平原最喜歡有孝心的年輕人,溫和地點頭鼓勵著。
金虎和古平原一直聊到雞鳴,把自己對人生的嚮往一股腦都說了出來。古平原大多數時候只是微笑著傾聽,偶爾插上幾句。看著金虎,他彷彿看見了當初背著行囊走上漫漫山路、赴京趕考的自己。只是他卻沒有想到,這次與金虎的長談卻也是他與這個年輕人的最後一次交談。
「二朝奉,我爹來信兒說家中有急事,我想請幾日假。」幾個時辰後,當鋪剛剛卸板開門,金虎便對走進當鋪的丁二朝奉說道。
古平原正打算到太平庫去,聞言不禁一怔,他昨夜與金虎徹夜長談,怎麼沒聽他說起此事?
丁二朝奉毫不意外地點頭:「去吧,不必著急,把事情辦穩妥了再回來。」
「是!」金虎答應一聲,拿起打好的行囊,走過古平原身邊時,避開他探問的眼光,徑直出了當鋪大門。
金虎搭了一輛行驛的馬車,沒入夜就已經來到了太原府,這裡是省城,各種大小衙門無數,因為省境之內有捻軍出沒,所以來往軍卒巡視穿梭,金虎原打算先把丁二朝奉寫好的幾張告示貼到巡撫和知府衙門等處,然後再找地方投宿。現在看風頭不對,只好先入住一家便宜的客棧,等待天黑下來之後再找機會。
夜幕低垂時,金虎來到巡撫衙門外,他很是機靈,發覺這城裡的守衛士卒都是外緊內松,打了更後便懈怠起來,時不時聚到門房處喝熱茶聊天,大門兩側的雪白圍牆此時便失了看守。
金虎心中暗喜,找個僻靜地方刷了漿糊,拿出布告來三步並作兩步就要往衙門高牆上貼,就在這時,身後冷不丁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誰?」金虎一哆嗦,扭頭看去。
一隻毫無感情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盯著他,而另一隻則藏在歪戴的帽子下。金虎的心立時如同墜入了無底的冰湖,一直往下沉去……
這一夜,縣城大平號里的李欽從噩夢中猛然驚醒,汗水打濕了被子和枕巾。俗話說「人怕丟臉,樹怕剝皮」,他受了這樣一場奇恥大辱,生意也就此倒鋪,含恨而歸後,他就把自己關在房裡整日閉門不出。起初夜夜無眠,後來又整日大睡,但是無眠時眼前晃動著無數嘲笑自己的人影,睡著時卻又跑到了夢中,其中還夾著一個蘇紫軒,臉上卻都是一個表情——譏諷!
「敗軍之將!」
「真是把京商的臉丟到大街上了。」
「還以為你有多大能耐,不過是銀樣鑞槍頭,廢物!」
不多時,這些原本面目模糊的人影忽然又變化成了一張清晰的臉,那是他爹李萬堂。
「你是我的兒子?哼,老鼠生的兒子還會打洞呢,真是狗肉當不得酒席!」
李欽氣急敗壞地剛要反駁,李萬堂早已不管不顧地轉過身去,他伸手想扳過李萬堂的肩,可是那肩膀硬如鐵石怎麼也動彈不得,正在他筋疲力盡想要放棄之時,李萬堂的頭忽然轉了半圈,一張臉沖向背後瞪著他,卻變成了古平原的面孔。
「欽少爺,你輸了!」
「啊!」李欽大叫一聲坐起身子,耳邊正聽得俗名「斷魂」的四更梆響。
「李少爺!」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喚,李欽驚魂未定,「誰?」
「小的是張掌柜的長隨,掌柜吩咐我等在少爺門外,聽你醒了便請過去議事。」
「告訴他,我不去。」李欽早就沒了這份精神,懶懶地回道。
「張掌柜說,請少爺到西跨院去,是西跨院。」那長隨把後面幾個字咬得緊緊的。
「西跨院?」西跨院是這大平號最深的院落,自從張廣發來到大平號,先是將這跨院封起來,隨後再打開時卻又命人拿著鋼刀守在門前,除了張廣發親點的幾個夥計之外,還有些人進去就沒再出來。只是從每日送進去的食盒能看出,院中人數不少。